苏徽

保持常态9

政府大员李商卓遇害的消息曝光第二日,上海各大报纸都以醒目的大标题刊登特工委员会副主任明楼的专题文章:《一切挑拨中日情谊破坏东亚新秩序的图谋终将覆灭》。文章揭露了抗日乱党残忍杀害政府要员李商卓并嫁祸日方,以此挑拨中日友邦关系的图谋。至于所谓的病毒基地,反而是日方收治疫病患者的一家免费医院,而在疫病得到控制后,三年前医院就已经关闭了。报道还附有得到救治的市民的专访和当年接受治疗的照片。

第三日,各家报纸又洋洋洒洒的报道了李委员的身后事安排。由七位政府大员成立治丧委员会,汪主席亲自为李委员题写墓志铭,并派遣了亲信代表前往苏州致祭。李夫人表示亡夫为国殒身死得其所,誓与抗日乱党斗争到底,与来使执手相看泪眼的照片,占据了大半个版面。

第四日,警察局召开了案情特别通告会。据查,警察局行动三队的队长金坤,隐藏身份是中共地下党高级特工,平日以极度迷恋歌星陈萱玉作掩护,出入各色交际场合搜集情报。金从陈萱玉处探知李商卓自抵沪便经常邀其陪同交际,遂将苯液假作香水赠与陈。陈偶一用之,得李大肆称赞,自此二人相会,陈便一直使用金所赠之香水。李因长期浸淫苯液至精神恍惚,舞会醉酒归家,触电身亡,身体因高温而焦化。所谓细菌病毒云云纯属无稽之谈。消息一出,众人关注的焦点全部集中到了陈萱玉与李商卓的花边新闻,尤其他因闻了陈萱玉所用香水而称赞的那句“香腮艳骨,噬魂夺魄”,引人无限遐想。

第五日,申报独家刊登了陈萱玉的专访。据查陈因不明原因的头部阵痛已住院数日,李商卓案爆出来后,医院紧急化验,果然是因陈多次使用苯液所致。陈萱玉打着吊针侧颜垂泪的照片独占A版整整一个版面,旁边还配有一句“非是恋红尘,总被多情误”的自白,任谁观之都不由心生怜惜,叹一句红颜多舛。众多花边小报采不到真人,则将她的情史一通深挖,搞了一个“萱草七君子”的品评,明家香董事长明堂赫然跻身前三甲。由陈萱玉代言的明家香新款香水“如梦”也同日上市,竟至哄抢断货。只有零星几家报纸的角落里,报道了一下李委员案的罪首、共党金坤被定罪,将择日执行枪决的消息。

自此,李商卓诡异暴毙一案由惊涛拍岸到无声退潮,也就五天而已,再无一丝浪花。

五天来所有相关报道的大报小报,几乎铺满了不算小的餐桌。

坂西正一将手中的报纸丢回桌上,去握一旁的酒杯,刚刚触到杯壁就有两根手指压住了杯口。他顺着那两根手指视线往上,自然是他的副官长谷枫。

他便收回了手,抬头露出一个十足讥诮的笑容,问道:“我以为你只领了那么一件任务,原来坂西将军将我的吃喝拉撒睡都授权给了阁下?”

长谷枫没接这个话茬,把酒杯挪远,站得笔直敬了军礼,“课长,高木庆胤昨晚去了那个记者的住所。”

自那日受命盯住高木庆胤,当晚果然见他悄悄与人在一家西餐厅见面,还给了那人一个厚信封。高木庆胤走后,长谷枫的人想上前与那人套话,谁知那人一见他们撒腿就跑,信封掉落撒了一地的钞票,最终还给那人跑掉了。幸亏餐厅侍者认识他,说是申报一个记者,私下经常干买卖消息的勾当。长谷枫从报社主编那里拿到记者的住址,从他家的暗房里搜出一卷底片和大量洗出来的照片,竟然全部是从不同角度拍摄的李商卓死亡现场,那张登上上海各大报纸头条的照片明显是从这里边选出来的。

考虑到高木在上海特高课的经营时间,以他的人脉和沿线,早一步得到李商卓遇害的消息,并先于他们赶到李公馆神不知鬼不觉的拍照,这完全是可能的。随后再找一个专门做消息生意的记者,花高价钱授意记者将照片泄露出去,所以李商卓之死才那么迅速的曝露。

查明这些后,坂西正一并未立即朝高木发难,只是命令继续盯着他。这几日高木很少在特高课露面,监视的人回报他似乎是找到了什么线索,一直在追查所谓的“金发女人”。

“记者住所的暗桩回报,昨天晚上10点,高木出现,他是先敲的门,应该并不知道记者已经失踪。后来破窗进屋,5分钟后离开。”长谷枫停了一下,见坂西正一没有开口的意思,自己又道:“我分析,高木是想要回底片,消灭证据。课长,我们是否把东西上报军部?”

坂西正一摇摇头,“只有底片,不能证明照片是他拍摄。上报军部也只是把争斗挑到明处,现在不是时候。反正事件已经平息,他爱查就让他查,你派人盯着。”

长谷枫应下,又道:“果然被明楼说中,高木对于您的到来确实非常不满。这次若不是明楼将事件解决,他就得逞了。”

坂西正一冷笑一声,“他以为出些事,让特高课乱一乱,让我慌一慌,军部就会出来给我扣上一顶无能的帽子,就能让他坐回这个位置?”

“哥哥不屑与他争斗,可也不能白白做他的陪衬。”坂西百合子清脆的嗓音响起,纸门被拉开,她托着早餐盘从厨房出来,看到长谷枫先笑了笑,“长谷君早。”

长谷枫忙鞠躬道,“坂西小姐早。”

坂西百合子将早餐端上桌,细心地把温泉蛋、烤鱼、味噌豆腐汤、米饭、梅汁腌姜一样样在兄长面前摆好,边道:“蚍蜉虽不能撼大树,但蚁穴可溃千里之堤。哥哥不能大意。”

坂西正一瞪她一眼,“我读过的中国古语比你吃的纳豆都多。”

坂西百合子给兄长奉上木匙,笑嘻嘻道:“是,坂西课长英明。”

她见桌上散落的报纸,便着手收拾。一份份看过来,忍不住发笑,“挑拨中日情谊,破坏东亚新秩序……哥哥,你说那个明楼写这些时,心里在想什么?这连篇的鬼话有几个人会信?”

坂西正一正拿了木匙搅着碗里的汤,闻言慢悠悠喝了一口,才道:“他不需要人信。只要让他的政府有个台阶下,让日本人有块儿遮羞布,让记者们有东西写,让民众们有得谈资,就足够了。”

“那……究竟是哪方杀了李商卓?”

“这就有赖于咱们高木副课长深入细致的、慢慢的调查了。”

也是,一个中国官员的生死还真不值得注意,总归明面上案件已经解决。让她介意的是这些报道,初看荒唐,细思却有些心惊。

“申报、时代、国民杂志、上海周报、文萃丛刊、经济周报……”她数完手中的报纸,看向兄长,“全上海有影响力的报纸都在这里了,发什么内容、什么时候发,全部听他命令行事。这是一个在上海可以翻手云覆手雨的男人。”

坂西正一噙了块生姜,咀嚼、咽下,辛辣的气息从喉咙直冲胸臆,他慢慢道:“他是在借这次事件给我下马威,警告我,离开他的协助,我将在上海寸步难行。”

 

同一时刻,坂西兄妹口中那个可翻覆上海滩的男人,正在自己家里被训成一朵怂包。

明堂抖着手指,恶狠狠点着站在自己面前的弟弟,就差跳脚了,“长能耐了啊你!”

明长官佝偻着肩膀,一叠声的应和:“没能耐没能耐……”

“你是不是觉得大妹不在,没人能提得动你去祠堂?”

“提得动提得动……”

“别以为给我在这摆一副做小伏低的嘴脸,这事就能过!”

“不过了不过了……”

“没你的首肯,哪家报纸敢这样编排你的大哥?算计到我头上来了,信不信我拿皮带抽你?”

明楼忙抬头,送上一脸的讨好卖乖,“信是信,不过大哥,十次来家九次你要解皮带,你不嫌累啊?”

明堂一巴掌呼过去,“嘿你个小王八蛋!怎么不说你每次都让人恨的牙痒痒!手痒!脚也痒……”

明楼很给面子的在自家大哥的花拳绣腿中做抱头鼠窜状,好让明堂这一口恶气出来。等人终于肯心平气和的落座,他又笑眯眯地邀功:“当初可是我建议大哥找陈萱玉代言,借着这次的事她可是红遍全国了,谁家小姐的妆台上不备一瓶如梦,都没有颜面出门。大哥实在该给我抽头儿。”

明堂立时狠瞪他一眼,“还想要抽头儿?我说你做事能不能靠谱点?少让你大嫂操心?”

明楼一脸无辜道:“小弟又没那个荣幸入榜萱草七君子,有什么要大嫂操心的?”

明堂抄起茶杯,对着他那张欠抽的脸就要丢过去。

明诚正好端着牛奶推门进来,一个跨步上去,用空着的另一只手抢救下来,“大哥,冷静!冷静!”

他把牛奶给了明楼,转头对着明堂,殷勤道:“大哥喝点什么?果汁?牛奶?龙井?咖啡?恩,都不大管用。今晚大嫂让不让您进屋,还真得两说,我看还是熬点姜汤……”

明家长房大少爷差点一口气提不上来,咬牙切齿的挤出一个字,“滚!”

明诚摸摸鼻子,顺势远离这个是非之地。

明堂又是一声暴喝:“给我滚回来!”

他乖乖站住。

明堂回头看一眼明楼,后者捧着牛奶立马挺了挺腰板,一副我比某人更乖的样子。明堂手指点他两下,放弃一般道:“你,就你这个破罐子,我也懒得摔了。你,勉强还能抢救一下。赶紧的,安排安排!”后一句是冲着明诚说的。

明诚立马语气乖巧的“哎!”了一声,紧跟着问:“安排个啥,还请大哥明示?”

明堂伸手呼噜他后脑勺一记,将人拐一个趔趄,恨铁不成钢道:“明示你个鬼!又跟我装傻?趁着金小姐还稀罕你,赶紧安排你哥跟人家的兄嫂见一面,把你们的事落定。”

他这个定字的话音落下去,倒真像施了个定字决一样,整个书房的气息仿佛有了实质,瞬间冻结、龟裂、扑棱棱地往地上掉,砸得人喘不上气。

明诚下意识去看明楼,而习惯了四目相对的眼神这一次却落了空,明楼垂着眼皮研究手中的玻璃杯,仍然是那样声色不动的一张脸,却坚硬的像是戴了一张石头雕刻的面具。

他愈发觉得心虚,又不能晾着明堂装没听到,只得支吾道:“我和金小姐,我们还没到,没到谈婚论嫁的时候……””

明堂拿眼来回睃着这两人,本就为他们的态度有些不解又有些气闷,再听得他这番推脱之词,脸上神情一厉,“阿诚,明家,可从来没有始乱终弃那档子事!”

明诚头皮一阵发麻,请求支援的眼神一个接一个往明楼那边丢,而后者根本不看他,自得的摇晃着手里的杯子,看牛奶沿着杯壁泼墨一样滑下,那份专注仿佛能从中读出一组摩斯码来。他只有紧巴巴的解释:“我们就是聊天、吃饭、看电影,我什么乱都没干!我发誓,大哥!”说着又习惯性看明楼一眼。

明堂给气乐了,“你就白长了副聪明相!人家小姐肯跟你聊天吃饭看电影这意思还不明确?非得容你再耍个流氓才算成事?你们以为我今天是来兴师问罪的?金小姐的大嫂昨晚亲自给你嫂子打电话,透了意思出来,你看看,人家小姐都比你大方。你快把这个怂样给我收起来!”

明诚垂头,心说金蔓未必不是也被兄嫂这样逼迫着。动了动嘴唇,想到底没胆子说出来。

明堂转移炮口对着明楼,“你也有点眼力劲儿,别老把人拴在身边,他天天围着你打转,哪有时间谈情说爱?那可是大妹看中的人,她亲口跟你大嫂说过,金小姐知书达理,温婉可亲,她百万分的满意。嘿,我说你们两个,哑巴了?”

明楼放下杯子,双臂搭住沙发扶手,翘起二郎腿,看着垂着脑袋的明诚,慢慢道:“既然大姐喜欢,大哥大嫂喜欢,阿诚喜欢,那就麻烦大嫂给金小姐的兄嫂递话,两家人定个见面的日子吧。”

明诚猛地抬起头,“不行。”

明堂一巴掌呼过去,“你小子反了?哥哥们说话,有你插嘴的份?”

明诚一边躲一边叫,“大哥,大哥,这只是她兄嫂的意思,现在可不是父母之命的年代了,大家都讲究自由自主,还是我先找金小姐谈一谈,得她一句准话……”

明堂满意了,收手点头,“也是道理,我都被你大嫂催糊涂了。这才是咱们明家孩子的教养,不让人家小姐觉得不尊重。”说着又踢了他一脚,“你利索点!你和明楼,能处理掉一个是一个,好歹给明家留个后!”

明诚没躲过去,揉着小腿嘟囔,“您都三个儿子两个女儿了,还留不够啊?”引得明堂又上去踹他。

明楼看着他俩折腾,双腿交换了一下上下顺序,身子往后靠向沙发背,整个人似乎要陷进沙发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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